来源:南方都市报 2009-08-18 作者:雷启蛰
小人书确乎是小人儿的爱物。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有哪个没有过几本爱不释手、连最好的朋友都舍不得借去过夜的小人书?
不过当我们长大,从小人变成大人,小人书就被留在时光的后面,做了怀旧的对象。正如蔡小容说的,“时光深处,一个小女孩无可言说的寂寞,寂寞中的思绪和想象,都在小人书上留下暗记。倘若仔细编排,它们可以给我做成一份隐秘的成长地形图。”这位七十年代初出生的女作家,在《小麦的小人书》里“以连环画为载体,盛纳我个人的艺术鉴赏、人生体悟和情感想象等内容”,全书四十五篇,分为六辑,分别是山乡系列、打仗系列、贺家班系列、好姻缘系列、古装系列、隋唐系列。
我便挑我最感兴趣的古装系列来看。且看她写卢延光。卢延光拿手的是画帝王将相,仙道神佛,蔡小容评的是他画的《长生殿》,正是本色当行。“‘她跪在丹墀,莺声燕语;李隆基心花怒放,如醉如痴’,卢延光画成了两扇屏风,拼在一起:他在左上方,盘坐在圈椅中俯身;她在右下方拜伏,取一个婉转的姿势;余下的右上左下两块,他分别画了一枚圆形图章来补白:一龙,一凤。小小连环图,怎堪得如此考究、典雅!”她之前提到过卢延光“布局于他画画中的一些装饰性图案”,这双屏风构图于龙凤图章正是绝妙好例,而这也是卢延光最易辨别的个人特征。对不喜卢氏风格的人来说,他的画也许略嫌装饰性过强——— 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比亚兹莱在中国最虔诚的学徒,这让他的画看上去不大像处于中国传统线描的谱系之中。
王叔晖的画则是另一副面目。蔡小容说:“莺莺脸色的红润,在‘佳期’一幅中渲染得最好了……她的脸,悠红丝白,红是红到眉弓,红到腮边发际,是晕红,并非大红,额部仍是白皙的,一点樱唇,红得略深,紧抿着。”她形容出了王叔晖用色之美,我要补充的是,王叔晖的工笔重彩画本就是一绝。《连环画报》原主编孟庆江在《王叔晖的连环画成就》一文中写道:“《西厢记》色彩淡雅中见艳丽,庄严里有灵秀,墨色填底,青绿点缀,景人相衬,气韵盎然,色彩语言运用得恰到好处,倾注入画家全部思想感情,晕染出画面的深邃意境,真是美极了。”一句话,王叔晖“懂得用色”。
蔡小容说:“《西厢记》她先后画过几种版本,从四十出头,到年近七十,她跟随、伴陪了崔莺莺几次。”以蔡小容引用的“佳期”(描绘的是莺莺正被红娘推进张生门口的那一刻)一幅为例,图里人物从左到右分别是红娘、莺莺、张生,莺莺双手举起挡在脸前;在我所藏的那本《西厢记》连环画(也是出自王叔晖手笔),相同的一幕画面却完全不同-——— 方向正好调换了,张生在左,然后是莺莺和红娘。乍一看以为是制版时左右颠倒,细细观察,发现尚有别处差异,比如莺莺在这里是左手垂下,右手扬起遮羞。蔡小容注明她依据的是人民美术出版社1953年版;我的则是七十年代末重印人民美术出版社1958年版,1983年特种邮票《西厢记》10分面值那一枚采用的就是这一版本。还没完———《中国连环画名家经典·王叔晖》用的是人民美术出版社1957年版,又是第三幅不一样的“佳期”!也就是说,在1953年、1957年、1958年短短几年里,王叔晖就至少画过三个版本的《西厢记》,有条件、有兴趣的诸位,若能将版本的细节与背后故事梳理明白,也是有趣的文章。
出生于1912年的王叔晖,出生于1948年的卢延光,两个人不同的探索恰好展现出一段美术史。王叔晖走的仍是陈老莲、改琦等传统线描的路子,卢延光代表的却是在八十年代崭露头角的新一代美术家,他们运用新工具(卢延光便舍毛笔用针笔),引进新观念。卢延光就以一种咄咄逼人的语气说过,“我怀疑传统的‘高雅’观,怀疑‘土味’与‘笨笔、古拙’的审美趣味。”他还说,“历史的盛衰留下深刻的痕迹与取舍,我辈还要依明清祖宗的葫芦去画瓢么?”这种话语与当时的时代气息、与八十年代美术界求新求变的精神追求是一致的。到现在,美术界又经历了若干次变革,以前的激进至今已不觉新鲜,那些成功的尝试留在了小人书里,也成了经典。
依我的看法,《小麦的小人书》还应该再增加一辑:外国系列。古装系列的众多作者虽然包括王叔晖和卢延光这样风格迥异的几代人,但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线描图,到处理外国题材时就不一样了。一批西洋画法功底深厚的青年画家出现了。我还记得我最喜爱的画家是雷德祖,《斯巴达克思》是他画的,《伊利亚特》和《奥德修纪》也是他画的……那是一种新的画风,让人热血沸腾。
《小麦的小人书》是私人的小人书志,当然没办法涵盖所有的画家与风格。如果这书由我来写,我会留更多的笔墨给刘继卣,而且是给他的《东郭先生》而不是《鸡毛信》……我算不上“连友”,但是我们这种年纪的人,谁没有几本心水的小人书呢?要知道,我们都曾经是小人儿啊。